死一死【十七】
深夜中的雪片是天上下的星雨,璀璨的星星没了热度与光亮,落在指尖冰冷单薄,成小小一滴水珠,徐凤年站在窗前,天上无月,但烛光纱曳,整个人朦朦胧胧的,似即将飞走的流萤。
他看似弱不禁风,却并不惧冷,纤长的十指不时摆弄着手中的黑色物件,那黑色的管状冰冷坚硬,白皙双手柔软绮丽,盯着看久了居然有了别样的味道。
陈芝豹移开目光,弹指击灭烛光。
徐凤年眼前一黑,抓着‘枪管’叫道:“陈芝豹!”
练武之人眼力佳,陈芝豹在黑暗中将四个长凳两两拼在一起,手枕着头躺好:“睡觉。”
徐凤年无奈极了,来路不明的滕梓荆被赶去了隔壁,陈芝豹谨慎小心,当真是寸步不离,睡在这里贴身‘保护(监视)’,专横独断,比徐骁还要像爹。
就这样,怎么有人敢来行刺?
老黄怎么办?
徐凤年心中担忧,草草收拾好范闲的箱子,摸黑往床头走……
【宿主请做好准备】
准备什么?
刹那间黑夜一点银光,还未等看清,肩头被狠狠一撞,徐凤年往旁边倒去。雪夜里的黑衣人并未得手,陈芝豹的长枪堪堪挡住刀锋,隔壁滕梓荆闻声而来,又有几个黑影跳窗而入,陈芝豹面色凝冰,长枪在室内施展不开,抽了腰上的剑与人缠斗一处。
不多时,那些刺客竟全都退了出去,陈芝豹心中一麻,回首去看徐凤年。
滕梓荆点燃烛火,被目前情景吓了一大跳。
徐凤年端端正正坐在圈椅之上,白衣深纱干干净净,眸中星火全是茫然:“没流血?”
一把寻常匕首实实在在深扎在胸前,那位置怕是洞穿心脏,卡得天衣无缝,连一滴血都未流,刀柄随着心脏的跳动跟着颤抖,煞是吓人。
陈芝豹半天没找回自己的声音,沙哑道:“怎么……会这样。”
徐凤年皱着眉去碰身上的刀,仿佛那把刀不是胸器只是个寻常玩具,滕梓荆连忙捉住他的手:“别动。若是拔刀,血流不止,顷刻便会死。”
徐凤年咽一口唾沫,怔忡:“不拔不会死?”
滕梓荆如实道:“不拔晚点死。”到底不是范闲,并没有多大悲痛,认识也才一天,大多是遗憾,“你别动,我去请大夫。”
请大夫只是为了稳住徐凤年,这种伤势俨然是回天乏术了。
“不必。”徐凤年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坦然自若,云淡风轻得让人惊讶,“死一死的,习惯了。”
烛光如豆,雪片似箭般打在窗户纸上,十分吵闹,陈芝豹钝钝放下剑,跨了两步突然转身去收拾行囊,徐凤年看得好奇:“你要逃?”
陈芝豹嗡声道:“带你去见徐骁。”总归最后一面要见的。
“我不见他。”徐凤年深深呼吸,胸前的匕首跟着他的呼吸微微沉浮,“徐骁又要哭。”
包袱很简单,只需要打个结便可以走,陈芝豹背上两个包袱,要弯腰去抱徐凤年,后者忽然道:“那是你的人?”
陈芝豹微微一颤,片刻后神色如常:“怎么看出来的?”
“空间狭小,你该早拔剑的。”堂堂北凉之光怎会选错兵器?长枪虽是随身武器,可陈芝豹也是用剑高手,“来者训练有素,我虽不是北凉军,可也认识北凉魂。”他轻笑一声,“是支持你的吧?”
陈芝豹眼中锐利:“看出来了你不逃?”
“因为你并不想杀我”
“我不想杀你,他们想。”
徐凤年做不了动作,只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:“老坐在这里不是个办法。”
他转头向滕梓荆道:“带我走。”
滕梓荆人生地不熟:“去哪儿?”
“找个风景独好的地方睡一觉。”
滕梓荆看向陈芝豹:“我不认识路。”
陈芝豹在徐凤年这里向来专横:“回北凉。”
徐凤年悠悠呻吟一声:“我的遗愿,找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睡几天便行,这你都不答应?陈芝豹,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。”
到底是谁没良心,快死了都没想过回家见亲人最后一面,依然任性而为,也不知道在逃避什么,但陈芝豹确实有悔过之心,黑衣人出第一招他便知是谁,然北凉军任何一人似乎都比草包世子要可贵,确实手下留了情,可没料到他们杀徐凤年的计划也算到了他的退让,拖住他之际,又翻进来一人狠狠地戳穿徐凤年的心脏。
事已至此。
徐凤年要是死了,徐骁不问政事,北凉可反。
虽然他不想徐凤年死。
但事已至此。
事已至此………
昏黄的烛火之下,徐凤年惨淡成一团淡在湖中的柳絮,他本人偏真的看生死十分轻,仿佛天生就该命薄。
陈芝豹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,理智与情感交织,最后还是愧疚占了上风,越愧疚越生气,几乎是吼的:“知道要杀你!不知道逃啊!”
徐凤年无奈道:“这一路逃了多少回,不都被你抓回来了?”
“……”陈芝豹咬紧腮帮子,刀锋凿出来一般的轮廓,“想去哪儿?”罢了,纨绔任性一辈子,便一辈子吧。
徐凤年渐渐生出些汗水,终于在说话之时唇角蜿蜒出一条血线:“没有人的地方,一个山洞,一条船,一块石头背后,都行。”他吃力地笑,“别把我埋了就行。”
陈芝豹愣了半晌:“不如回武当?”
徐凤年轻轻摇头:“武当有人。”
陈芝豹拿来大氅,裹住他的身躯,小心地不碰到那把致命的匕首,用出了此生仅有的温柔,缓缓抱起他:“打猎之时,发现一个隐蔽的山洞。”
“就去那。”胸前透出隐隐的一圈血渍,好在没有痛觉,本身不觉得有什么,只是浑身无力,徐凤年瞟一眼陈芝豹的眼神,竟有些万念俱灰的味道,忙补充道,“你别多想,我也不那么傻,这么容易被杀……,死不了。”
陈芝豹不承认自己魂不守舍:“闭嘴。”
徐凤年当真闭嘴他又有些发慌:“为什么想要找无人之地?”
“因为……,我是一个死不了的人。要是让人发现我死而复生,岂不是天下大乱?”
徐凤年是一个纨绔,却对自己生命看得如此之轻,轻贱得让人愤怒,尤其此时此刻,竟还拿生死当玩笑话,陈芝豹原以为应该看不起他,但也不得不佩服徐凤年的自如从容。
他要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子弟就好了,但他不是,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,或许这便是徐凤年命中归宿。
寒风扑面,雪屑拍在脸上不消片刻便化,但徐凤年冰一样凉,雪落在他身上堆叠,如同珍珠与海浪,长而黑的发丝间零落挂上洁白的冰花,陈芝豹将人抱得更紧一些,用大氅的领子索性将唯一露在外边的脸也遮了去。
这下看不到徐凤年的表情,察觉不到会不会因为大幅度摆动牵扯到伤口,但这已经是他竭尽所能的轻柔。
好在徐凤年并没有喊疼。
滕梓荆远远缀在他身后,理智地顺道捡了些柴火,见他们俩真的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山洞,默不作声将火升起来。
徐凤年还活着。
山洞有一块偌大的石头,寒夜里的石头透心的凉,陈芝豹就将人放平在石上:“是你自己要来这里的,比不上温铺软被。”
“谢了”。徐凤年勉强还能说话,石头坚硬,没有高枕,整个人不得不舒展开来,尖俏的下巴与纤细的脖颈成一条脆弱的弧度,更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,像一个即将被命运屠杀毫无还手之力的无奈之人。
滕梓荆将火起得旺一些,试图让这个冷洞温暖起来:“作为护卫没保护好你。”他想到了范闲,想到程巨树印在范闲胸口的狠狠一掌,想到……范闲像是有预知般地在那掌还未形成便挡在自己身前,“他叫我有危险先走,他蠢,落到自己头上不知道先逃。”
“你也蠢。既看穿了还要留下来任人宰割。”
“我很好奇你们的故事。”徐凤年已是强弩之末,“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去。”
【宿主异想天开,传送之人无法传送第二次】
条件。
【就是不行……】
条件任你开。
【传送滕梓荆,范闲仅付出了重伤的代价,因为他血条厚。但宿主要想传送人,必须死一死。滕梓荆是庆余年的人,他在庆余年世界中已‘死’,要想让他‘复活’,宿主必须付出巨大代价】
还有什么比死代价更大的?
【宿主身边的人】
放屁,让这个世界堙灭吧,小爷不干了。
【请宿主完成任务】
小爷不干了,死了别让我活,让活了我立马死。
【请宿主完成任务】
……陈芝豹,把我埋了吧。
【宿主,二次传送不可能】
有来就有去,那边能传过来,凭什么你不能送过去?湖底老魁都送过去了。
【滕梓荆是庆余年中的人物,只有庆余年系统能动他……】
你不就是庆余年系统?
【啊嗯?宿主,是身在庆余年世界的雪中能动他】
别诓我,他是属于你支配的,你是庆余年系统,他是庆余年中人。
【……好吧宿主发现了盲点,的确,正常情况下一个系统能负责一个世界,因为两个系统彼此交换,目前本该属于本系统范畴的滕梓荆就在此世界,理论上可以】
试试。
【能量不够】
先欠着。
陈芝豹见他久久不语,眸中散漫已然到了荼靡,终于露出少有的慌张神色:“你真的没什么话要说?”临终之人,总要说点肺腑之语,徐凤年当真是没有任何只言片语要他带给徐骁,更没有分毫对他的抱怨。
徐凤年……好歹是为他而死。
但徐凤年仅仅只需要一片无人之地,干干脆脆地等死,连坟都不需要。
若是徐凤年气急败坏大骂一通,或者打着将死的旗号托付徐家,要他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保全徐家,那么他心中总要好受一些,带着这个承诺正直地活下去。
然而徐凤年什么都没说,只说了两个字。
“拔刀。”
竟是赶着去死。
陈芝豹纹丝不动。
徐凤年微阖着眼,风雨后的水气一般清凉惨淡:“我很痛。”
陈芝豹猛然震了震。
滕梓荆对待范闲之外的事情特别理智,给儿子下毒这种事都做得出,自然能理解徐凤年之言:“他说得对,这样下去没意思。”
徐凤年攒了一会儿力气,还是抬不起手,只好求助。
系统,为了完成任务,给点体力。
手骨纤弱绵白,理应是多情的优柔寡断,却尤其利落痛快,当刀刃退出身体,血流如注,那双手瞬间失了所有斩钉截铁的决心,软绵绵落在一旁,叮当一声响,匕首从手心落于石下。
陈芝豹失去了所有语言,望着徐凤年渐渐毫无人息,良久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。
他真的让这个纨绔孤零零一个人就这样死去了。
弄不清楚到底是谁更无情。